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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百一十四章 少时种种

第二百一十四章 少时种种 (第2/2页)

当年,银铃帮我从度家买过一双麻鞋,度叔叔本是要送的,银铃坚持付了钱。那芒鞋本是供我夏天穿,但我的脚面很奇怪,特别容易磨破,银铃心疼了,只能继续穿袜捂着。
  
  擦拭完身体,看着身上这些年留下的各种伤痕,确实有些触目惊心,疤褪落的地方摸着如橘皮一般,令人不由得心生喟叹。
  
  “小智的小胳膊摸起来好滑。”我被两人架着双臂,她俩尙有心说笑,脸被另一人快速蘸水洗着,“你们俩别废话,扶好了,快点”。我也不敢说话,也不想让银铃看着我现在这个样子。
  
  少时洗净擦干,被用衣服裹着牵着出来,看见正厅门口不明所以的银铃。脱开手跑过去,扑在她怀里,却什么都没说。
  
  再到大厅时,已经有一众长老在内坐定。虽是蛮装,仍以汉仪见礼一番,遂为引至上席。少时有钟铮鸣,便举盏开筵席。她也和一个与她甚是亲昵的小孩在上面一起用饭。厅外,众人牵手随鼓声围火跳舞,口中呼哨声不断。女头人丝毫不见外,说我是他兄弟,当年襄阳邻居姐妹家的小弟,有军功,现在是朝廷的大官。他们有些人懂些汉人礼数,再与我相寿。
  
  食物皆山野味,甚美。更有众侍移鼎簋盘壶以入,即席分食筛酒,颇有古风。
  
  我的饭量显然又是最令人惊诧的。我惊诧的却是外面的鼓声似乎并没有一个固定的节律,快慢相间也听不出什么拍子。
  
  少时,便有人问,外面那个碍眼的物事是否天狼。
  
  用词相当直接犀利,只能委婉回问,诸位大人也知天狼?
  
  自家大人故往在朔方戍边,曾闻此传言,又少见人使这种兵器,故有一问。
  
  我解释说,这是铁的,照着天狼做的,真天狼在我家藏着。那个东西不吉,在哪都会死很多人。
  
  又问,弓上为何绑绢帕,绢帕上似还有字。
  
  哦,那是我夫人给我绑的,上面有些对我平安的期盼。
  
  为何绑两个?
  
  哦,他有两位夫人,都有婚约的,都是我的好姐妹。把弓取来,我看看哪个是铃儿的,哪个是佩儿的。
  
  女头人倒不见外,我却有些慌张。
  
  呃,其实这是我第三位夫人的,她喜欢舞文弄墨。
  
  荃姐姐脸色有些不好,拍箸于案:“你还有几位夫人?”
  
  吓得身边那小孩一激灵。
  
  “就……就三个。”
  
  “不是我们剩下襄阳那三个中的一个吧?”
  
  “不是,舞娉婷三位姐姐哪位都不是爱舞文弄墨的吧?我那位夫人就是益州的,剑阁人。”
  
  “哦,剑阁人……我们这倒是有不少剑阁的汉人,都是逃难过来的,来不及去江州,江州已经破了,都是家里颇多老幼妇孺的。你要不要见见?”
  
  “望予引见!”
  
  “这么着急就要见人家娘家人啊。”荃恶姊一语,众賨酋哄笑。
  
  虽然被揶揄了,但却很不憋屈。我确实适合这里。
  
  “哦,对,小……心问一下,朝廷来的辅政谢大人,卜家要请么?忽然想起来,此间可能还稍有些过节。”这句话,倒有些我们汉人的考量了。
  
  这却是上一场宴席时,我知道的话题。当初董贼进来,以勤王之由,竟骗了临近一家卜姓賨人去帮着回攻汉中,那夜差点就靠着賨人翻山偷了关,却被文实勘破,打了下去。还被俘了几个,又被文和晓以实情,又放了回去。
  
  当时我不得不心中夸文和着实干得漂亮。卜姓賨人既然已知实情,便要撤了,也是太实诚了,和董贼都说了实话。未想董贼丧心病狂,以大军围之,以图屠尽一行賨人,幸得賨人山路熟悉,逃进深山,董贼曾几路大军进剿,賨人损失惨重,但终究骁勇,终于打退了董贼。
  
  当初围剿之时网开一面的几员将领便被安排在与賨人接连的城中。賨人也无力复仇董贼。
  
  自此,总算暂时相安无事。
  
  “请吧,他们应该会信任你们。需要我去么?反正要等各家大人,我可以去请。”
  
  “他们上过当,你去怕有危险。没事,我们罗卜二家,关系好得很。”我总觉得刚才似乎听到了一个很像笑话一样的词,但不敢笑,也不敢再提。
  
  正如自己小时候的某些故事。
  
  银铃那些年某些时候,常出去跟着我的岳父大人,学着各种等待教习我的东西;佩儿则应该经常在某间屋内眼不见心不烦,毫无结发夫妻之义地只管背诵各种三教九流的东西。
  
  只留我一个人在另一个屋内,被某些人看顾。
  
  看顾的方式,不宜载于史。
  
  其后果是,我喜欢一个人呆着。
  
  银铃能察觉到我的不对劲,我不知道是不好意思说,还是不愿意说,反正应该是没告诉他。不过她终究是从什么地方——最大可能性是佩儿,其次就是舞娉婷三姐妹——那里得知了,有一天,还专门把邪恶三姐妹叫回来吼了一次。
  
  此后,总算是消停了一阵。但佩儿后来走了,银铃不在,善良三姐妹也不在时,我依然还是被折腾了几次。她们不知道为何喜欢这种奇怪的游戏,乐此不疲。
  
  但我却并不恨她们,估计是不敢。
  
  至少我对女孩子们都很尊重,彬彬有礼,而且有些敬而远之。只有对银铃,只要是靠近了,我就想牵她的手。
  
  有一日,银铃有些失落,提议和我一起出去走走。
  
  于是,我牵着银铃的手。我就记得十一岁的银铃无比高大,而我身高那时还没长起来。但也就是那个时候,银铃好像有很多心事。
  
  路边稻田,夕阳西下,满眼都是沉甸甸的金黄稻穗,从南门出往西走,再自西南山麓折返。银铃并无什么目的,只是一时兴起问我是否要去散步,我则是难得放风,欢快得如脱缰的野马。不过回程时,我一手牵着银铃,一手拂过身边的稻穗,不明所以地安静下来。银铃甚至走得有些快,我需要蹦蹦跳跳加小跑才能跟上她。
  
  银铃转脸看了我的样子,笑了。帮我抹去鬓角和耳边的汗珠:“姐姐经常把你丢给她们,她们没少欺负你吧。”
  
  我还有些气喘吁吁:“还好,有次你在外学了三天,晚上我害怕极了,是她们来陪我的,给我讲故事,不过她们的故事有些可怕,所以,我尽可能在她们打算讲故事前就早点睡着,至少得装作睡着。”
  
  我记得银铃噗嗤一声笑了出来。
  
  那夜看着賨人们舞蹈到很久,他们的歌舞似乎都是和打仗相关的,那节律应该是对应战时各个阶段。从行军到接敌,从对阵厮杀到收敛安葬。
  
  我注意到一个小孩过来看了我的弓良久。约莫十岁,着汉人衣衫,但裹着兽皮,夜间山间是有些冷,风也有些大。我想他是剑阁来的人,但他太小了,有些事情,不便聊。
  
  只能问他,看什么。
  
  他说,字挺好看。
  
  我问他叫什么。
  
  他说他叫法正。
  
  我没敢问法真是他什么人,只和他约了,后两日找时间去拜访他们家人。
  
  当夜,某不良居心女头人,贼兮兮问我,是否要给我安排一下,比如下午那个看着还挺适合我的,还说我们汉人大官们都懂的。我正色言说:我要好好休息。她笑道:看来小智身体已经不行了,不过有三个夫人,身体是会不行的。
  
  我觉得她脑中肯定很多邪恶思想,笑容都瘆人。
  
  不过第二日,并未有人来找我,也未有人来引我去见什么人,只说,头人让我好生休息。
  
  有一种被报复的嫌疑。
  
  第三日,忽有人来请我去议事。寨内并无什么人,而且寨内那些木板房子都少了些,显然这些房子都是如营帐般的简易搭建的。似是去开荒了,或是打猎了。登上议事厅的台阶,就听得里面三个女子,用无比熟悉地腔调聊着。
  
  “真是小智来了?”兴奋。
  
  “智智现在长什么样?”雀跃。
  
  我在门外,轻叹了一声。
  
  那天银铃忍俊不禁后,也是这样叹了一口气。
  
  银铃对我满是歉疚地说:“你八岁了,姐姐从今天起不再管束你了,你去外面好好玩吧。和男孩子们一起,该玩点什么玩点什么。”
  
  忽然自稻田蹿出一个农人,银铃有点警觉,将我挡在身后。那农人并无恶意,只是看我们的样子:好漂亮的娃娃,男孩女孩?
  
  农人亦是憨厚朴实的人,得到答案,赞叹一声,扬长而去。银铃看着我,若有所思:“小智大了,姐姐给你梳个男子汉的发髻吧。”
  
  我当时应是总角,发分两髻,颈鬓垂髫的样子。更小的时候,我还喜欢两只手抓着两个发髻,手上感觉挺好。据说当我还没那么多头发时,喜欢双手抓扯腮帮。我似乎总喜欢双手抓点什么。
  
  但我绝对不喜欢被某两位怪姐姐抓着手拽进屋里。无论是十几年前还是现在。
  
  荃姐姐还很得意,说她专门给各家放出朝廷辅政卿襄阳谢智来了的消息,结果共纪,昝芊二姊竟全来了。
  
  我有点想发作,又有些羞愧,朝廷的颜面全被我丢光了。
  
  我还真发作不起来,也没法羞愧。
  
  现在她们已经客气很多了。少时三人已经一起在上,对下面的我指指点点,又开始讨论那些少儿不宜,成人不宜,人皆不宜,然她三人甚宜的话题。
  
  无一句可入史书。
  
  刑不上大夫后一句改成礼不下賨人似乎也很应景。当然賨人地盘上,由不得我。我也只能入乡随俗。我一直以为我到蛮夷地,都是畅快欢歌,饮酒作乐,主客两宜,皆大欢喜的。这次真是自己跳虎坑里了,当然前一次,我也真跳了,那真是自己找死,怪不得别人。要是当年她们嫁出去的时候问清楚她们嫁哪里了就好了,当时就只顾开心和劝慰银铃了,日后终有报。
  
  不知是賨人婚俗还是其他什么原因,她们竟是秋后嫁出去的。当时正从银铃那里学过一句:秋官司寇。
  
  很应景。
  
  又是同样的路线,那时的我已经和银铃差不多高了,出外对于我来说并非什么稀罕的事情,但今天是要陪银铃散心,我还是故作欢快地前跑后跑。她走得慢了,我停一下,再跑两步。晃着她的胳膊,努力让她开心点。
  
  “她们嫁出去也好。”
  
  “没事,我还是会陪着你的。”
  
  “她们嫁出去了,你肯定很开心吧。”
  
  “其实她们也是好女孩,当年你因为心烦离家出走,还是她们骗我,说你要用功读书,还说你马上会回来。还是你回来抱着我哭我才知道她们是骗我的,她们只是癖好有些怪吧。”
  
  “那你不怪姐姐么?”
  
  “看你为了让我懂那些东西,费尽心力的样子,若就学那简上的原文,我怕早就跑了。”
  
  就两年多,我似乎高了不少,手指已经可以探入稻田中去拨弄那穗尖。若起风了,再也不是感到头顶掠过什么,而是看着一片金色的稻浪,如夏日雨后的汉水般汹涌。
  
  银铃还能感受到稻香,而我则比较实际,不能立刻放嘴里吃的,连花香都不觉有趣味。
  
  银铃和我牵着手,仿佛又有几个农人路过,看着我们俩牵着手,似乎小声笑着议论着:“看这对小夫妻。”
  
  我知道,女子十五岁之前就得嫁出去,因为那些年更卒徭役,戍卒靖边等等有些频仍,城内外适龄男丁略有稀少。所以,街坊间见过十岁就娶了个差一个月满十五的小姐姐的。
  
  “她是我姐姐。”我虽然不生气,但是还是得解释一下,不能坏了银铃的名声。
  
  “我终有一天要嫁出去的,你以后也要娶亲的。”我那时也算见过世面了,觉得银铃是因她的小姐妹们都离开了,有些感伤,现在回想,似乎又有其他味道:“到时候,你不能姐姐姐姐的找我了,知道我的名字么?知道怎么找我么?”
  
  “我知道,大家都叫你阿铃,但你叫银铃。”我欢快地晃着脑袋。
  
  “你真的娶了阿铃啊?”小纪姐姐比小时候瘦了不少。
  
  “嗯,还有佩佩。”芊芊姐脸则圆嘟嘟的,还像个小孩子一样。我记得当年荃姐喜欢捏她一下,尤其是银铃在场看着不让她捏我的时候。
  
  “嗯,婚约如此。”
  
  “我们当时私下就认为你一定是大户人家的孩子,白白净净,漂漂亮亮,脚一磨就破,一看就是那种太守刺史那样,常年着厚袜登堂入室的大户人家的孩子。哪像我们芒鞋木屐,光着脚丫子大半年的,没你那么娇嫩。小智出生那些年,说是什么党人……”
  
  “唉,别乱说。我听回来的人说小智可能是皇上散落民间的皇子。有可能当皇上的。”
  
  “哇,那我们当年……唉,不会被杀头吧。”三位女子忽然一本正经地看着我,不过完全没有会被杀的那种恐惧。
  
  “其实少时被遗留襄阳,只有婚约和我们三人,并不知道故往故事,那些都是传闻,做不得数。”
  
  “说话算话……只要子睿伸出手,银铃一定会让牵。”银铃不知什么时候开始,开始唤我的字。
  
  我点点头:“好的,姐姐!”
  
  “你叫姐姐,比你大的姐姐多了。只有叫银铃,你才能找到我,记得了吗?”
  
  我当时也不明所以,但还是点点头。
  
  “其实呢,你将来可能也会和几个女子成婚,但是对她们每个人时,一定都要专心,否则就别把她们娶过门。当然就娶一个,爱一个,陪一个一直到老,或许才是真正的……”
  
  “你是说,我将来要和三个女子成婚么?”当真一语成谶。
  
  “你这什么理解能力啊!”银铃哭笑不得。
  
  “反正你们汉人事,我们不太懂。但有一点我们有共通之处,七家还有其他小部族都是一个心思,打董卓。但,你要让朝廷继续免我们的租赋,而且不准派那种混账官员来盘剥我们。”此间故事我确实全知道,这个要求不算过分,一个自商周以降,伐纣,诛白虎,破三秦,平羌,御鲜卑的部族,应有此礼遇。
  
  仍旧是前一次夜宴时提及的,董贼也是用这个条件来诱骗賨人的,不过我这三个姐姐和她们嫁去的共六家,一起存有疑虑——拜银铃往昔教她们——无旨无令无传无信。名不正言不顺。
  
  可我也什么没带啊?
  
  我们就是证明人啊。
  
  是你还不够么?
  
  我们信任的是你。
  
  为何信任我?
  
  你从不向银铃告状。
  
  毕竟你们是银铃最好的朋友了……
  
  呃……你是不是喜欢穿女孩子衣服啊。
  
  唉……他昨晚还不要我派个侍女给他。
  
  啊……我想到了,他莫非……
  
  三个女贼笑得很恶毒。
  
  场面上又再一次堕入无尽黑暗之中了。
  
  “哦,做噩梦了是不是啊!别怕,小智,姐姐们都在,我们点着灯呢。银铃被老师留下学东西了,在水北,今夜风大回不来了。”
  
  “小智,没事,换我们了,今天下雨了,银铃又回不来了。她们三个也不在,你安心睡吧。”
  
  “没事啊,没事啊,小荃,芊芊,小纪她们去接银铃了,你睡一觉,醒来时就能见到你姐姐了。”
  
  填补这些记忆碎片的中间事情,似乎都是我在哭鼻子,她们在安慰。
  
  “行了行了,这么多年了,你们再说,小智怕就要哭鼻子了。走吧,请辅政大人去见一下你们汉人吧,就在那边一个几里路的一个寨子里。寨门口有我安排的人护送你过去。小智走了,咱们三姐妹就好好叙旧,还记得我们最初见面的样子么?”
  
  我是断然记不得自己初见银铃是什么样子了。
  
  最初能记得和银铃在一起的场景,似乎仍在山城之间的小路上,不过那时候小,银铃只会带我走到田边便会折返。仍旧是秋天,我想拔一株稻穗,被银铃阻止了。银铃说农人种了大半年了,就要能收了,这是一年的希望啊,不能拔。你希望自己刚吃饭时,被人把饭碗夺走么。
  
  我应该肯定是摇头了。
  
  小智想玩什么啊!
  
  我想玩打仗的游戏。
  
  好,姐姐回去给你削一柄木剑。来,走了,不能赖在这里了。记得答应姐姐的,姐姐伸出手,小智要立刻牵着。
  
  我肯定是牵着了。
  
  然后,此生,我不愿用剑。
  
  或许我们一生,都会被小时候所经历的一切所影响,接受你所爱的,忘却你所厌的。若忘不了,或许就有另一个你永远停留在那里,并伴你余生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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