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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百一十四章 少时种种

第二百一十四章 少时种种 (第1/2页)

我仿佛离开了这个屋子,伴着屋外一声声鼓点,飘回了过去。往昔一幕幕在眼前闪过,伊人告别时最后一眸浅笑,梓潼遇袭时与我对视的掩盖在鬼脸面具后的双眼,与我在天高云淡冷风中一起高歌的三位羌人兄弟淳朴绛红色的面孔,在热气氤氲的汤池水中我们结拜的四兄弟的倒影,在白日窗口前的伸手难辨的五指。
  
  时至今日,我仍能记得光和六年开春某日漫天的沙霾,北风呼啸,滴水成冰,暗淡无光,阴郁压抑。银铃不让我出门,言说外面步不可迈,目不可睁。正午屋内如将夜一般,窗格上映出昏黄,廊内不时呜呜作响,萧杀可怖,饭食中都掺着砂砾,每一口咀嚼都需小心。即便咬到,也需慢慢小心剔出碎石,将米碎溶于汤水中咽下,那时的米价有些高,家里也有些度用吃紧,而我那时还什么都帮衬不上。贤良方正,孝廉都不会有我们家什么事情。我曾经疑心过我家那些日常度用来自何处,银铃编说是扬州有我家祖产,我便信了,再未有疑心。
  
  直至仲春,天气似乎才好起来,院内也焕发了绿色。
  
  忽然一切又往前闪过,仿佛也是仲春时节,天色已暖,庭院青青,那时院内还有好几棵树。我绕着回廊在蹦蹦跳跳,路过银铃和她的闺蜜们所在的屋子。这一片里弄算上银铃共有七个那个岁数的女孩,平日里玩得多。曾经似乎有八个人,但是据说有个九岁离开后就再没回来过,这样算起来可能是佩儿,只是除了银铃,我几乎记不起她们其他人相貌了,更不要提佩儿了。我大约十岁时,她们就纷纷嫁出去了。
  
  外面的鼓点有点怪,时快时慢,并无节律可循,谈不上特别好听。
  
  “您是?”我不想回忆起过去种种,所以即便认出来了,仍然要当作那时太小,什么都想不起来了,这样也能躲开过去种种。
  
  “我姓度(賨人七大姓之一,通庹tuo姓)。”这妇人露齿而笑,毫不避讳,这一句一出,连带着笑颜似乎都幻化回十几年前的稚气和顽皮。
  
  “看,小智来了!”小女孩们的声音其实还是很悦耳的。
  
  在我襄阳那个家中,张叔张婶平日就是照顾我们日常起居饮食,并不会管束我们。故而我家就成了这帮女孩子一起聚会的最佳场所。那一日,我也只是路过她们在的厢房,看到她们聚在一起的样子。七个女孩围成一圈,不知在做着什么,只听得女孩那种特有的莺莺燕燕不绝,激起了我的好奇。反正那时候,银铃也不许我自己一个人出门。除了各个屋子,我不在前厅就只能去后院。那时我的世界,有银铃是襄阳及周边近处,没有银铃就只有这四面墙围成的这个庭院。
  
  但即便这样,我的世界中有些地区仍是有些忌讳的。
  
  银铃告诫过已经知道男女有别的我,女孩子在屋里时,不能随意出入,且进出皆需礼节齐备。只有她的屋子,如果有急事可以直接进。当然,也可能因为时机确实不对,或者非常对,而致有些后话。不过当时不会没事,只是事后会被寻衅挨一顿不轻不重的训斥,视情况轻重,有时还会在某地方跪一会儿。对于这种情况有所经历的我踯躅在外的地板上,不敢登席一步。对于那些女孩们的天地,我不敢问,也不敢打听,甚至都不敢吱声,只能远远观望。轻易进去,是有危险的,问询过后进去,也是会有风险的。
  
  这七位女子中,除开银铃——无论其善恶刚柔——我终究也逃不掉的。剩下有三个还是挺好的,说话举止,还是透漏着贤良淑德,关爱幼小的那种可贵的华夏传统道德风尚的。最后这三个,绝对是让所有小孩子都会害怕的黑幕阴影。这三个小恶女在一起,无论讨论起什么问题,三句之后就开始透露出一种浓浓的邪恶味道,根本听不得的那种。连银铃都吼过她们不要在小智前面讨论那种事情这种话。
  
  “原来是度姐姐!”既已婚配,便不好乱唤闺名,正好也记不清她什么名字了,便客气地再次行礼。
  
  “记不得姐姐名字了吧?也不怪你,我十三岁就嫁出去了。那时候你是不是还没到十岁?当年银铃给我们八姐妹用名字编了一句诗一样的话叫铃舞娉婷,佩系缱绻。不过小佩没到十岁就被接走了,就剩下我们七姐妹了。唉,你知道小佩后来去哪了?她一直住你家,银铃说是你们家亲戚。”
  
  “哦,她是我有婚约但未过门妻子,我们已经成婚了。”
  
  “呃,我说呢,听起来也没亲眷关系的,当年还和我们一起欺负你……你没寻衅报复过她吧?”为何觉得她有点挑事的感觉。
  
  鼓声亦忽然加速,宛如宣告即将扑面而来的冲锋陷阵。
  
  仿佛有些事情也扑进了我的脑海,下半句后三字便是这邪恶三姐妹,除开这三位和那三个及银铃,原来还有一个隐隐记得的女孩竟是佩儿。怪不得,谈及我小时候时候何时见过她,佩儿总是含笑,然后和银铃一起只提我记不得时候的事情,往后便一概装傻,就当自己早走了,原来还是有几年的作案时间的。回去一定要争取银铃指证一下她,否则我枉为人称獬豸在世。
  
  “那银铃呢?她嫁哪了?我走时,她还没嫁呢!其他姐妹礼聘基本都定下来了,她却总说不急。也不怕算赋罚死你家,我们总在你家玩,你家虽然好像还算是挺有钱的,但我想也撑不了几年吧。”
  
  “她也是与我有婚约的……也嫁给我了!”
  
  “哇,那你家啥来头啊……你现在应该还是被银铃管得死死的吧?”
  
  我礼节性地尴尬点了点头。
  
  “怪不得你一个人来。”这话很无道理,又很有道理。
  
  我想自己喜欢独来独往,或许是想摆脱被管束的感觉,又或是方便在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肆意徜徉。
  
  “度姐姐怎么嫁到賨人头人这里的?当时年幼记不清楚。”我记得她嫁出去,银铃还是有些伤心的,我好像还是蛮开心的,仿佛是一颗石头落了地。
  
  “我和小纪,芊芊本就是賨人啊,只是早与汉人通婚,定居荆州,賨人七大姓免租赋,你既然是朝廷里大官应该知道的啊……我们都是延熹年间荆州大乱时,为避兵祸迁入襄阳的,我们没你们家有钱。我是女孩子,便嫁回賨人家,不也挺好的么?毕竟,十妻不算啊。(注:賨人应该有一夫多妻制,但应该局限于头人及富有阶层,秦汉皆对賨人有特定的优待政策,除之前立有大功。賨人也是当时军队的优良兵源,这也可能是后来魏晋之后军户制的构想来源。)”
  
  “啊,对啊,我记得你和我说过,你很久以前的老家旁边是宕渠水还是渝水什么的,不就是这里么?”
  
  “嗯,就在这南边,我家先人最初是为平南越被征发,平定之后,就在荆州授地落籍了。我听过父亲说过,他也是听先人说的,要去交州要跨过一座特别大的山,那次去征伐,山这边还是冬天,过去就再无冬天了。”
  
  我点头,这个我比这里所有人都清楚。有侍女送上一杯热水,其人麻衣不及膝,绑腿赤足,席上近前,初始竟丝毫未查。及至托盘及杯盏上的热气贴近,才有知觉,赶紧致谢。此女尚幼,不言而笑,无妆无饰,只简单扎束了头发,仿佛脑后还垂下几缕辫发。
  
  “小智甚有礼数,不似大官。唉,等我老了,把我儿扶上头人位置,我就迁那去养老。”她身边也有人送上,她只管先饮一口,再与我相请:“喝喝我们这边的迎客茶吧,这里寒湿,热水煮的茶汤,加了我们这里的一些特产药物,对身体好。”
  
  我喝了一口,辛,苦,倒也不难喝,甚至喝完觉得腹中暖洋洋的,是蛮舒服的。
  
  抬眼再相行谢礼。
  
  似乎这女子端详了我一会儿,看得我心中发毛。
  
  “小智不如小时好看了。”
  
  鼓点慢了下来,却一声声捶入人心。不寒而栗。
  
  那时,也是这女子,不过当时还只是个长相清秀,凶起来略有些可怕的小姑娘,接下去就发出了倡议:“小智这么可爱,既然来了,拿他来试试呗。”
  
  “不要拿我家小智来试,他是个男孩子……小荃你为何不拿你弟弟试。”
  
  “我弟胖成那样子,长得也没有小智周正,画出来也定难看。小智这长相就像那些大户人家的小公子哥。”似乎在夸我,我当时还是挺开心的,也不知道要干什么,就在那傻乐呵,甚至可能还在顾盼自若。
  
  “漂漂亮亮的娃娃,怎么看都好看,就是有点傻乎乎的,画一下,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,你说呢?”那个小纪姐姐本也不是什么好女孩,而且有些毒舌。
  
  “不要说什么傻乎乎的,智智那是憨厚老实,纪纪你想想你那哥和荃荃的弟,就是该被打个半死的货,我家那个才一岁,目前看起来也是个不省心的,晚上闹腾得不行。银铃说过的,智智多好带啊。若智智是我弟,我肯定带着他整个襄阳炫耀。”芊芊姐姐与荃姐不遑多让,就声音好像总带着撒娇的意味,但当时这话说得我好像还挺骄傲的。不过对面却是在决定我的吉凶,场面上,邪恶三姐妹一起看着剩下四个女孩。
  
  三个相对娴静的少女,一声不吭,但都很期待地看着最后一个女孩。
  
  最后一个女孩似乎在动摇。我的一切就都看她的了,当然我自己也是个作死的货。
  
  我不知所以,不明吉凶地就这么一脚踏了进去,兴趣盎然地问道:“你们要干什么呀?”
  
  一群女孩瞬间把我围住,周围从一片春光明媚,霎时变成黑云压顶,我有些害怕了,想要逃跑,却被堵在女孩子们的裙裾之中,走投无路。只能抬眼无辜地看着一张张充满期待的少女们的笑脸。
  
  这位女头人似乎觉得自己刚才那句有些失礼,主动岔开了话题:“我们这里好久没有外面的消息了。我家人可好。”
  
  我倒是回过几次襄阳,虽然因为心里的阴影,没有特意拜访过往邻里,但还是知道一些的:“在江陵之东,大泽之侧,江夏周边,都在屯垦。愿往者,都可分地,免三年租赋。我们那个里弄迁过去的很多,都为的分地。你们三家若是賨人……是啊,你们的姓都很少见,我竟未查,小时候是有些笨,估计也是想着賨人大姓可以一直免租赋,就去了吧。”
  
  “老度不织鞋贩履也是好事,我家那小胖子也该娶妻生子了吧。”我记得,度姐姐的手上就经常有伤口,说是劈麻,束麻,搓麻磨伤的。我记得她和她父亲不甚相与,她会在我家哭,需得银铃去劝慰。她亲生母亲去世得早,度叔叔又娶了一个,自从生了小胖度,度叔叔应该有些忽视度姐姐,以至于现在度姐姐仍然有些归怨与他,但又免不了关心。我也不好接口,她似乎也陷入了回忆,希望那些画面里没有那个人为刀俎,我为鱼肉的我。
  
  “好了不提了。”少时,她醒转过来:“你来这里的想法,我知道了。你应该也知道我们的情况,这事,也算我们的事情。我已经派人去请各部来人,你在你荃姐这住些时日,就能和他们一起商议一下了。不过,小纪,芊芊应该不会过来。除非她们良心发现,想着来看我。当然,你可能并没有那么期望。”这位女头人笑了起来。
  
  “她们也嫁过来了!”心中一凛,寒意立时三倍于前,賨人向导为何把我引到这里,只说这家姓罗,賨人第一大姓,我就这么来了,还真是自投罗网。
  
  “賨人家大多都会有这心思吧,便都嫁回来了,我们又攀不上你们汉人大族。我先嫁过来的夫君,被征去打羌人时战死了。那时我们连房都没圆,他们罗家头人看中我,便把我纳为侧室,把我家先夫家老人一起养了,也不算坏事,我也给他生了儿子,都八岁了。结果……五年前,他也被董贼军队杀了,他那些大些的儿子也尽皆战死。阆中也破了,你们汉人女子也真是,夫君战死,未免受辱,投西汉水死了不知多少。我们不会,进山,继续和董贼打,拜你姐姐以前给我们讲过些兵法……哦,她说是要教给你,先给我们讲讲,看我们能不能懂。也亏我学些。加上,我儿是唯一头人子嗣,这不我就母凭子贵,又出了些主意,打了些胜仗,这不,我就当上女头人了。”
  
  “度姐姐现在很有气势,甚是威严。”人都是要长大的,虽然现在她更加强势,但她毕竟便不如过去那么可怕了,夸夸吧,别让她把话题又引到邪恶的方向上去。
  
  “嗯,你们退下吧。”屋外木铁相击之声一片,旋即一众脚步声,循梯而下。
  
  “度姐姐真是小心,这是彻底信任小弟了。”
  
  “当然,你是我看着长大的。你什么样,我没见过。”女头人笑容有些诡异,令我心头不禁一紧。
  
  其实我一开始不知道她们要干什么。以前夏天,看我赤条条在院内跑,和我追逐嬉戏打水仗的有她们,为此,一身湿透回去罚跪的有她们;还得银铃和我说好,让我去各家道歉,表示是自己调皮,怪不得姐姐们的也有她们家。后来若不是银铃说会教她们写字,她们家便不会让她们再来了。此后,在我身上练字有她们,学画画的有她们,毕竟纸贵,竹简木板还需刮削,大块石头又搬不动,小块石头写不了两个字。而我,好用,洗一下就行。而且召之即来,挥之即自己去洗。只需给我备点吃的,便能哄得我开心。那段时间,银铃又经常不在——应该是被岳父找去教习种种吧——反正我记忆里没有岳父当时的模样。张叔张婶出去采买伐薪时,还需她们看顾我,我也怕一个人在家。银铃不是没考虑过我的危险,但男孩确实不太靠得住,共家(注賨人七大姓之一,通龚)哥哥就是其中之一,据说,自己玩着玩着就忘了要看我,自己跑出去和小伙伴们玩了,走时和我说一声他去去就回,把我关家里锁了门(注:后汉时,锁已较为成熟),钥匙扔对门邻居家就跑了。银铃归时,张叔张婶尚未回来,只发现我被关在家里,一直趴在门上哭到没声了。银铃没去告状,但之后就只敢请这些姐姐们来看顾我了。事实证明,她们确实可以保证一直看着我,但顾的方式有些特别。
  
  我未来的夫人开始似乎也很开心,但后面慢慢开始有些紧张了:“银铃回来后怕会生气的。”
  
  好像脑海中忽然抓到了些九岁前佩儿的模样,模糊,但有了个轮廓。
  
  “你看,多漂亮的小姑娘。”还是度姐姐欢快的声音。
  
  惊觉我竟能想到把二皇子打扮成小宫女是不是因为这一出。
  
  思绪越短折回,我越悲惨。这次是我自己打断思绪。但又不得不面对下一幕闪回的难堪画面。
  
  我面对铜镜,小女孩们啧啧赞叹声音此起彼伏,镜中确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的样貌。
  
  吓得我喊出声来:“我是男孩,这是谁?”
  
  “去找衣服给小智换上,去银铃屋找,定有她小时候的衣服!”众人为这个想法一起喝彩道。
  
  再次不寒而栗醒转回来,一与前面莫名笑意的女头人目光交接,又不免浮现往事。
  
  一群女孩子围着无助不知所措的我,仿佛那一身略大,走不两步就会被绊倒。
  
  “小智真的漂亮动人,又好可爱哦!不行了,我要带他出去逛一圈。”
  
  “一起一起!”
  
  “呃,别带我家小智出去,让银铃或我爹知道,是要出大事的。”佩儿还是有些数的,显然欢愉过后,有些后怕了。
  
  “没事,就说我们干的!唉?你本不该是要去背书的么,若晚上背不上不怕被责罚么?”
  
  “哦,对啊,我这里什么都不知道啊,我先走了。昔我往兮,杨柳依依……”佩儿好像很没有担当,一点不在意未来夫君死活。或许就是这个,当初回忆到以前和我相见时,总有些羞涩,定是亏心事做多了,自觉羞愧。
  
  “读书人家的孩子真可怜……”
  
  “小智,想不想出去玩啊。”
  
  我记得我拼命地摇头。
  
  “你是男孩子女孩子?”
  
  “男孩子!”我坚定地答道。
  
  看着眼前渐渐熟悉的故人:“荃姐,既然如此,请帮小弟安置。还请帮我找些合适的衣衫,来时匆忙,未带换身衣物。此番战事以来,甚少得闲,又未得沐浴,身上难闻得很。”
  
  “嗯,好,我找人帮你安置,话说,我们小时候还真帮你洗过,不止一次。”我不免心头再次一紧。
  
  即便场面上少了一人,我仍然身处绝境,所幸,她们多是带着欣赏作品的态度,而我坚决不出去,她们倒也没有勉强,怕也是有点担心后果。
  
  “笑一笑么,别噘着嘴。”
  
  “撅着嘴也很可爱啊。”芊芊姐总是一副撒娇的口吻。
  
  我听到了敲门声,终于救星来了,刚要呼唤银铃,便被捂住了嘴。
  
  “阿萍,阿婷,小舞,你们去门口拖住银铃。”荃姐颇有大姐的气势,再转过脸对着另外两个:“我们去帮小智赶紧洗一下。”
  
  这里有汤池,略有些意外。泡着舒服,无意中竟睡着了,滑下去呛到时,才发觉水有些咸味,或许因是盐泉吧。抹了把脸,不知睡了多久,外面天就要黑了。
  
  起身,发觉旧衣物都给收走了,架上还真给我放了一身賨人打扮。麻鞋麻衣麻衣裳,麻布绑腿加一个斗篷,值得欣慰的是,多了一双袜子。
  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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