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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十一回

第一百十一回 (第1/2页)

在大家这样各找出路的时候,自然都很忙,因为忙,日子也就很觉得容易过去,随便地这样混着,就过去了一个礼拜。家中的事情,已料理了一大半。燕西就和凤举商量着,无论是母亲高兴不高兴,总应该到山上去看看她。而且敏之已择定了下星期动身,自己也得预先去和母亲说一声。凤举也很同意,就同乘了一辆汽车到西山来。因为天气很早,在山下并没有找轿子,二人就步行上山。转过了别墅面前那道小山弯,走到一丛树林里,就嗅到一种沉檀香味,由树梢上吹了过来。凤举道:“这里并没有庙,哪里来的这股子檀香味?”燕西道:“山上是很幽静的,人的心思一定,远处的香味,只要还有一丝在空气里流动着,也可以闻得到,这就叫心清闻妙香了。”凤举也不答话,步行到了大门前那片广场上,却有一群小山雀,在草地上跳跃着,人来了,哄的一声,飞上树梢。再由广场上登着石台阶,那香味更是浓厚,这就闻着了,乃是后进屋子里传出来的。凤举推开了绿纱门,却见小兰伏在一张小藤桌上打瞌睡,一点响动没有。凤举正想叫醒她,陈二姐手上捧了一小捆野花,由后面跟着进来,叫道:“大爷,七爷,你来了。”凤举道:“老太太呢?”陈二姐道:“在上面屋子里看书。”凤举道:“我们走进来许久,也没有个人言语,要是小偷进来。怎么办?”陈二姐笑着,在前引路,叫着上台阶去,报告着道:“大爷七爷来了。”听到金太太在屋子里答道:“叫他们进来罢。”凤举和燕西走到上层屋子去,只将铁纱门一推,倒不由各吃一惊。原来这屋子正中,悬了一幅极大的佛像,佛像前一张桌子,陈设了小玻璃佛龛,供着装金和石雕的佛像,佛像面前,正列着一个宣炉,香烟缭绕的,正焚着沉檀。原来刚才在山路上闻到的沉檀香气,就是这里传出去的了。佛案两边,高高的四个书格子,全列着是木板佛经。在书格子之外,就是四个花盘架子,架着四个白瓷盆子,都是花叶向荣的盆景。在佛案之下,并不列桌椅,一列三个圆蒲团。乍来一看,这里不是人家别墅,竟是一个小小的佛堂了。
  
  凤举、燕西正自愕然着,不知进退。左边落地花罩之下,垂着白色的纱幔,纱幔掀开,金太太由里面走了出来。她穿了一件黑色的长衣,越是衬着她的脸加了一层消瘦。只是脸虽瘦削,气色很好,两颧骨之下,微带着红黄之色,表现着老人精神健康。金太太不等他两人开口,先就点点头道:“你兄弟俩来了,很好。”凤举在这种地方,看到母亲这样孤零零地在这里,万感在心,竟不知要说一句什么话才好?叫了一声妈之后,便呆呆地站着。燕西看着老大脸上,有种为难的情形,他又如何高兴得起来?也是望了母亲发呆。金太太向他们招了招手道:“你们弟兄里边屋子里来坐罢,我有些话要问你们呢。”二人走到纱幔屋子里一看,很简单地陈设了几样木器,一张小铁床,连蚊帐都不曾撑起。金太太倒是很坦然的在一张藤椅子上坐着,向他二人点点头道:“坐下来说罢,事情都办得怎么样了呢?”凤举先把家事报告了一遍,随后燕西也将自己的事说了一遍。金太太道:“那就很好。”凤举道:“你信上写的事情,我们都照办了,现在就是请你进城去决定一下子。”金太太道:“照办了就行了,还要我进城去决定什么?我不到秋天,是不进城去的了。”凤举顿了顿,才低声道:“难道真在山上住许久?那也不是办法。”金太太道:“住在山上,又有什么不是办法?住在城里办法又好在哪里?我老实告诉你罢,我今年五十四岁了,中国外国,前清和中华民国,无论那一种繁华世界,我都经过了,如今想起来又在哪里?佛家说的这个空字,实在是不错。我想趁着精神还好,在山上静静心,学习点佛学。我不象那些老太婆要修什么来世,也不闹什么出家,谈什么大彻大悟。我就只要把心里的烦恼,洗刷一个干净,在未死之前,享几年清福。你们若是再要我到城里去过繁华日子,就是再要我进地狱。你问问陈二姐,自我上山来以后,怎么样?饭量也好,精神也好,天黑就睡,天亮就起,没有一点发愁的事。这样过着日子,真许我活个七十八十的,难道你们还有什么不愿意吗?”凤举道:“那当然是愿意的。”燕西在一边听着,先是沉默了许久,等金太太和凤举把话都说完了,他才道:“母亲的事,我们自然也不能勉强。不过母亲是儿孙满堂的人,到了现在,一个人在山上学佛念经,倒好象作儿女的人……”金太太连连摇着手道:“我在山上这些日子,精神上很是痛快,争名夺利,酒色财气,那些事一齐不到我的心上。你现在又谈这些话,打算把我的烦恼,又勾引起来吗?若要是这样,你们以后不许来,你两个人赶快下山去。”说毕,金太太板着脸,就要向别个屋子里走。燕西吓得不敢作声,凤举连忙站了起来,向金太太赔着笑脸道:“妈,你别生气。你要怎么着,作儿子的人,还敢多说什么吗?我们不谈这个就是了。”金太太这才坐下道:“既是这么着,你们可以坐下。大概你们还没有吃饭,叫陈二姐多作一点菜。”凤举道:“我们打算到下午才进城去呢。”金太太道:“你们好好地在这里谈话,我倒也是不拦阻你们。”陈二姐正在外边屋子里掸经书架子上的灰尘,听了这话,就走进来笑道:“添几个鸡蛋吗?”金太太想了一会,点头答应一声好罢。又道:“其实不添呢,也没有什么。不过他们吃惯了好的,总得给他添上一点。”燕西心想,母亲小看起我们来就十分地小看我们了。难道我们把鸡蛋都当着好菜来吃不成?当时也只默然地搁在心里,不好再说什么。大家依旧谈些山上的风景来消遣。
  
  二小时之后,陈二姐说是饭已烧好了,请太太和二位爷去吃饭。于是金太太起身先走,引着他们到下层堂屋里去。那正中一张小方桌上,陈列着饭菜,母子三人在三方坐下。燕西看那菜时,一碗口蘑烧扁豆,一碗炒藕丝,一碗笋干烧豆腐,一碗丝瓜清汤,另外却是一个碟子,盛了炒鸡蛋。而且那鸡蛋还作一股子芝麻油气味。燕西这才明白了,原来全是蔬菜,作一碗鸡蛋,是特别优待的了。金太太见他们的眼睛,都注视在菜碗里,似乎已明白了他们的意思,便道:“我实告诉你们,自到山上来的那一天起,我已经断荤了。这鸡蛋虽是荤,但是这是没有生命的东西,所以你们来了,我还准许你们吃。你们吃惯了荤菜,大概上山来,偶然吃一回素菜,还比较地有味,总不算我亏负你们吧?”凤举还有什么可说的,只有扶起筷子来,先夹着菜吃。吃过了饭之后,母子三人,依然到上面屋子来坐。因为金太太不许他兄弟二人说回城去的话,二人谈了一阵子,又默然对坐一阵子。金太太道:“你们来了许久了,可以进城去了。”凤举、燕西都说进城去没有什么事,还要在这里坐坐。金太太道:“坐坐自然是可以的,不过我一人在山上住久了,心思是很定的,你们来了,不免又引起我许多无谓的烦恼。我希望你们以后少来罢。”凤举、燕西都默然的。金太太望着他兄弟二人的脸,有一口气要叹出来,复又忍回去了。金太太道:“假使你们能早听我两句话,何至于闹到现在这种田地?唉!这话也无须说了,你们下山去罢。”凤举看看母亲那样子,真个象人所说,她那颗心,已成“槁木死灰”。已经再三再四地催着下山去,若是不走,也徒然惹起老人家的不快。于是向燕西道:“你还有什么话说?若是没有什么话,我们现在就走罢。”燕西望望凤举,又望望金太太,看这样子,是不能强留的,就站起身来。凤举也慢慢地站起,低声向金太太道:“那末,我们走了。”金太太向他们点了点头。于是二人说声走了,走出屋子下台阶去。到了台阶半中腰,凤举站住脚,回转身来问道:“妈,现在没有什么事吗?”金太太也不出来,只在屋子里,掀起半幅窗纱,向他们道:“没有什么事了,你去罢。”燕西虽不说什么,也回转头来望着。金太太又说句回去罢,二人同答应了一个唯字,然后一同走出去。到了别墅门外草场上,继续着又闻到那股沉檀香气。凤举低声和燕西道:“你瞧瞧,这个样子,母亲一定是长斋念佛,不会再回家的了。在她老人家说是享清福,然而这种消息,传到别人耳朵里去了,与我们大家面子攸关。”燕西道:“你是无论到什么地步,都要顾全面子问题的。然而事到如今,也就顾全不得许多,只求各人找着各人的生活之路,也就是了。”凤举低了头,顺着山路向下走,也并不作声。燕西随在他身后,回头望望别墅,又连叹几口气。
  
  凤举在前面走着很快,一直下了山口,才停住脚。燕西落在后面,还在想心事,约离着有半里地。燕西到了山口时,凤举到路旁小茶棚子里找汽车夫去了。燕西站在大路上,四处张望,见山涧外边,一条人行道上,有两匹驴子跑了过去。一匹驴子上,坐着一个短衣老头子,手上拿着草帽子,正是韩观久。一匹驴子上,坐着一个女子,穿了蓝竹布长衣,撑了一柄黑布伞,斜搁在肩上,看那身材,好象是清秋。他情不自禁地哎呀了一声,就跑了几步,追上前去。正在这时,凤举把汽车夫已找着了,在后面大叫燕西。当他大叫的时候,那驴子停了一停,驴背上的女子却回头看了看。然而那时间极短,燕西还不曾看清楚她的面目,她已掉过脸去,催着驴子走了。凤举由后面追来,问道:“你看些什么?”燕西道:“刚才有个女人骑驴子过去,好象清秋。”凤举道:“她跑到这种地方来作什么?你错认了。”燕西道:“可是后面那个老头子是韩观久,我可认得清清楚楚。韩观久有门亲戚,听说住在碧云寺附近,他们很有到这地方来的可能。”凤举道:“既然如此,刚才你为什么不叫她一声呢?”燕西道:“我也是愣住了。”凤举道:“他们是往哪方走?”燕西道:“他们顺着大路向东走,大概是进城去。”凤举道:“不管她进城不进城,只要是在大路上,差个十里八里,我们也可以把汽车追上去,这是很容易解决的问题。”说着,拉了燕西跑上汽车,催着车夫快开。汽车一路走来,虽然追上几个骑毛驴的,并不是一男一女。追到了海淀附近,远远看到两匹驴子,其中有个骑驴子的正是撑着一柄黑布伞。燕西指着道:“那就是的了,那就是的了。”不到一分钟,汽车喇叭呜呜几声响,追到驴子跟前,将车子停住了。那两个骑驴子的,见汽车忽然停住,倒吓了一跳,各按住了驴子,向车上呆看。这时看那撑伞的,是位带连鬓胡子的老道。那个没撑伞的,是个秃子。二人灰尘扑面,又染着黄汗,形象很是难看。燕西大失所望,凤举禁不住要笑起来,催汽车夫开车。燕西心中,本是砰砰乱跳,车子开了,定了定神,向凤举道:“这话回家去,不必说,说出来,人家又拿去当笑话,以为我对于清秋,还是梦寐思之呢。”凤举道:“你就对于她梦寐思之,这也不算过呀,这有什么可笑的?”燕西道:“那不管他,反正我不愿提这事就完了。”凤举道:“你不愿提就不愿提罢,这也不关我的事。”燕西坐在车子上,就都不说什么。
  
  到家而后,家中人自不免包围着,询问山上的情形,忙着报告一番,也不暇再惦念到清秋身上去。过了两天之后,还是凤举把这话说出来,敏之、润之都抱怨燕西,说是不管那女子是不是清秋,反正那个老头子你认清楚了是韩观久,为什么不叫唤一声?何况大哥叫着燕西,她又回头来看,分明是清秋了。这可见你对她是一点情也没有。燕西对于他们这种批评,实在无法否认,自己也就不去否认,人家说得最厉害的时候,自己只是微笑而已。倒是道之多情,听了这个消息之后,派了好几个人到碧云寺一带去查访。然而燕西也不知道韩观久有什么亲戚在那里,那亲戚姓什么,也是不知道。
  
  查访了两天,并无踪影,对于这事,也只作罢了。
  
  光陰是很快,转眼又是已凉天气未寒时,敏之、润之的行李,都已预备妥当。敏之的意思,现在大家并不是那样高兴,最好是免除亲戚朋友那番送别的应酬,关于行期一层,事前守着秘密。又怕燕西好事,会说出来,再三叮嘱不要说,燕西现在是靠姐姐携带了,自然也就不敢违拗。到了行期前三天,道之四姊妹,送着二姨太到西山去,大家又团聚了一晚。到了次日,直待夕陽西下,四姊妹才告辞进城。金太太和二太太见这四个花枝儿似的姑娘齐齐的走着,很是动人怜爱。然而下山之后,马上天涯海角,就各自分飞,看到也就不免心里难受。于是两个母亲,紧随在她们后面走,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,不觉直走到最下一层的草场上来。道之立住脚道:“我们要坐轿子了,你进去罢。”金太太道:“你们走你们的,我在这里,看看夕陽晚景。”敏之、润之也就回转身来,向二位老人家呆立着。二姨太道:“五小姐,你定着什么时候结婚,务必写封信告诉我。一路之上,要不断地写信来。”金太太道:“你也太儿女情长了。你在城里,大概说了不少离别的话,上得山来,又谈了一天一宿,这种话,也不知道谈过多少回,临走你还得叮嘱一遍。”二姨太道:“你有什么不知道?我就是这样心软。”说着,用手绢去擦眼睛。敏之深怕惹着金太太伤心,便道:“咱们快上轿子罢,回头会赶不上进城的。”说着,向三姊妹丢了一个眼色。于是大家向二位老人说声走了,走出别墅的大门,各乘轿子下山。
  
  金太太忙走到山崖上那个草亭子里,手扶了亭柱,向山路上一行人望着。二姨太走过去,陪着她望。直等人看不见了,金太太就看山下平原的晚景。这太陽落到山后去,在山之陽,已先陰黑,可是平原上,山陰所盖不到的地方,依然有太陽晒着。平原之中,有两行疏落的杨柳,夹着一条人行大道,正是进城去的马路。看看北京城,在夕陽烟里笼罩着,雾沉沉的,一圈圈黑影子。北海的塔,正陽门的城楼,在一圈黑影中,透出两个黑尖。金太太回头对二姨太道:“你看,那乌烟瘴气的一圈黑影子,就是北京城,我们在那里混了几十年了。现时在山上看起来,那里和书上说的在蚂蚁国招驸马,有什么分别?哎!人生真是一场梦。”二姨太用手一指道:“你看,那不是他们的汽车?”金太太顺着她手指的所在看时,只见人行大道上,黄尘滚滚,果然有一辆汽车风驰电掣而去。到了远处,便只看到一道黄尘,看不到车子了。金太太叹了一口气道:“这些孩子们,兴高采烈地还正在那里作梦呢。”于是她在亭子里木栏干上坐着,只管向那烟雾平原,静静地呆望。她不作声,二姨太也不敢作声。二人静静地在草亭子里坐着,那晚风吹得草瑟瑟作响,声声入耳。那平原上的太陽,也慢慢黯淡下去,渐渐暗到看不见人家树木。陈二姐手上拿了两件夹斗篷,走到亭子边来,向金太太道:“老太太,到屋子里去休息休息罢。”说着,将两件斗篷递了过去。金太太手上接过斗篷,并不向身上披着,搭在手胳膊上,依然站在亭子边。陈二姐站在身边,不敢催,又不敢就走,也是呆在那里陪着。二姨太先是陪了金太太看看景致,现时景致全看不到了,站在那里,实在是站不出一点趣味来,便道:“果然我身上觉得也有些凉,我们可以进去了吧?”金太太虽然是不曾答应出来,觉得也不必太违反了他们的意思,于是默然着掉转身来,先在两人头里走。到了最后一通堂屋里,自掀帘子进去。那佛案上点了白锡清油灯,灯草由油碟子里,伸出菜豆大的火焰,屋子里昏沉沉的。在那边垂着纱幔的屋子里,倒是点着四支白蜡,在这边看到那边幔子里,反是清楚得多。二姨太昨天上山,住在前进,大家拥在一处谈话,还不感到什么寂寞。今天晚上,直走到后进来,见这样青隐隐的灯光,加上檀香炉里檀香烧着细细的火,屋子里停留着那股香味,如在庙里一般。因笑道:“这里什么也有,就是差了一面铜磬和一个木鱼,要不然,猛然走到这里来,会疑心是古庙里的观音堂。”金太太道:“真要是观音堂,那算我们修到了家。我觉得我还是尘心未断,不能说走就走。”说着话,她就坐到桌子下面那叠蒲团上去。陈二姐看到,赶快就走过来,将二太太的袖子一拉。二太太料着有故,看了陈二姐向门外走,也就跟了出去。到了前进屋子里,陈二姐低声和她道:“人家这是要作功课了,你可别在那里打搅。”二姨太道:“哟!太太还念书呀?”陈二姐道:“不是念书,每天早上中午晚上,太太有三起在蒲团上打坐,打坐的时候,口里念着心经。心经是什么,我也不知道,老是听了太太念着摩诃摩诃,多利多利。这就叫功课,是太太自己说的。她作功课的时候,分付我们别进去,所以我告诉你。”二姨太听了这话,才恍然大悟,向她点点头道:“我明白了。有事你就去作你的事,我不到上面去了。”
  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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